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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5 美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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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夏侯云和穆雪同时起身。

    燕明睿换了件青色衣袍,左臂打着白棉带挂在胸前,视线从夏侯云转到穆雪,眼光一闪,惊愕不已。

    “确认是南秦官府的人?有多少人?”夏侯云问。

    “哦噢!”燕明睿还在惊愕中,喃喃道,“又是一个美貌佳人儿啊!”

    夏侯云使劲敲燕明睿的脑袋:“问你呢,花痴!”

    “村东五里,人数有二三十,穿衙门口的衣服,带着刀。”燕明睿回过神来,揉头,“小村子里一下子进了十多个带武器的年轻男子,不可能没人去衙门上报。”

    “唉呀,唉呀,这一下我可被你们害苦了!”门外跌跌绊绊冲进来一个人,四十多岁,身材清瘦,背着药篓,虽满身沙尘,但神情很是秀朗,颇有士子安雅之风,——正是这院子的主人,易青。

    “我们借住你家,可是付了五十贯铜钱的大价钱,数钱的时候数得手抽筋,这会儿又哭又喊的,装什么小绵羊!”燕明睿嗤地冷笑道。

    一千个铜钱为一贯,十贯为一两金。

    夏侯云咬咬牙:“南秦的户律果然无处不在,不过住了两天,二三十带刀衙役便来了,这是要把我们这些人押回衙门受审么。”

    穆雪:“官府通过户律掌握民数,便如农人知道自家有几间房几亩地,牧人知道自己有几头羊几匹马,官府掌握了民数,才能以分田里,以令贡赋,以造器用,以制禄食,以起田役,以作军旅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得感谢这样的户律,不然你不会离开南秦。”夏侯云牙疼得紧,向燕明睿道,“摆车马。”又看向易青,“铜钱给你了,收好,别让衙门的人说,钱财来源不明须得上交,我们这就走,不连累你。”

    易刚哭丧着脸:“从你们闯进我的家门就已经连累我了!收留身份不明的人,隐瞒不报,当耐为隶臣,锢,毋得以爵,当赏免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燕明睿问。

    穆雪:“他会受到剃去须发的耐刑,就地免职,终身不得官职,不到爵位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,连累大了,”燕明睿咋舌,有些不忍,有些不服,“这位淑女,可就因为你,我们才投不得客栈。”

    穆雪眸子一盼,眼波冰冷。

    燕明睿这话说得很心虚,他混在一支商队进城,花十两金买了一张秦人的身份证明——身牒,夏侯云带着银甲卫在天鹅湖边转悠,在那片废墟附近来回转悠大半天,向晚时投宿客栈,一张身牒抵不得多人用,众人被客栈驱赶报官,慌不择路中与秦人起了冲突。

    “那,我多给你些钱,当不得官,做个富家翁也罢。”夏侯云也有些不忍。

    “我的哥,”燕明睿翻了翻眼睛,“你出门在外,能带多少钱,又买车,又买奴,全拿出来堪堪一个小小富家翁的百两金。”

    夏侯云的牙更疼了。

    易青眨眨眼,眼角的余光从穆雪身上掠过,直瞅着夏侯云:“这位公子,在下瞧你们,怕是在刀尖上过活的,在下不才,行医二十余年,不敢说活人无数,也还有两手家传技艺,公子若不嫌弃,在下便随你们去吧。”

    穆雪眼眸微凝,易青,边军医曹。她贵为将军府嫡女,虽深居简出,出行时亦多乔装,但是父亲驻守榆州,政事军事一手抓,偶有特定场合,难免家眷露面。

    “背井离乡,这话可随意说不得,”夏侯云浓眉挑起,“再说,我们是什么人,我想,久在边疆,身为秦军中的一员,易先生你不会判断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故土确是难离,但一个人形影相对久了,有些事就没那么重要,在下的妻子离去整整二十年,儿女们各自成家,这院子只剩在下独居,”易青拱手为揖,道,“而今官爵再也无望,倒不如趁着身子骨还算利索,四处走一走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没什么不好,公子以为呢?”

    夏侯云扶起易青:“北地苦寒,先生可得想好了。”

    易青叹道:“在下也算被公子牵累,他日在下有所求,还望公子莫要推辞。”

    “理当。”夏侯云应道。

    院子里停着两辆马车,一辆青铜彩绘安车,一辆硬木轿车,轿车旁站着两个人,年长的三十多岁,年少的十四五岁,样貌周正。

    “给你买的两个人,照应你方便一些,元元和她的舅母袁嬷嬷。”夏侯云道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穆雪木木的神情微有波澜,浮上一抹笑意,淡淡的一缕,停在眼角唇边。

    夏侯云恍惚了。

    这一笑,极轻,极浅,却几乎是摄人魂魄的,好似连绵阴雨乍现的第一线阳光,大雪初霁绽开的第一朵梅花,黑夜隐去漫出的第一片朝霞……

    夏侯云的嗓子里干干的,喉结滚了滚,哑声道:“丫头,上车吧。”

    众人登车上马。

    夏侯云脚下轻飘飘的,身子轻飘飘的,迷迷糊糊坐到了栗色宝马的背上。

    易青:“今日天色已晚,少不得露宿,村西山里头有猎户小憩的木屋,公子不妨落一落脚。”

    夏侯云望了望面容苍白的穆雪,道:“就听先生安排。”

    马车粼粼,快速离开祝家庄。

    夏侯云吹起了笳。

    深沉委婉的乐声,如涓涓汤泉,缓缓流过穆雪发硬发木的心,暖暖的,直令她泫然欲泣。撩开车帘,她朝夏侯云看过去。

    那个善良又张扬的漂亮少年,已长成英俊青年,冷漠中不失温情,沉静中隐着忧郁,那双眼那么深,深不可测,既不同于父亲如云的高昂,也不同于张寒如月的俊逸,——他像风,仿佛草木山川皆向他俯首,他像鹰,仿佛大地生灵皆在他脚下!

    北上,合适吗?抛开秦夏敌对,北上比西去前路明朗。然而,北夏二十万骑兵折于北方军团,父亲给了他一顿棍子一支箭,这国仇私恨,他能放下吗?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穆家人的血!

    穆雪的手指轻摩自己的嘴唇。

    没错,他是夏侯云,是北夏的太子,他也是那个于她有一饭一水之恩的少年,是那个借着重伤骗吃骗喝骗照顾,饶舌轻狂又不失纯真的少年。

    往事如烟云,烟消云散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

    夜静山空,风过林木,籁然有声,星月从树梢漏下点点光辉,树影斑驳。

    银甲卫围着火堆搭起轻便的帐篷。

    木屋里,一灯如豆。

    地上铺了毡毯,夏侯云和穆雪隔着矮小的木几相对而坐。木几上摆放着粗陶的水罐水碗。

    “你想好了?”夏侯云小心问道。

    穆雪:“想好了。”做熟,不做生吧。

    “不后悔?”夏侯云欣欣然。

    “追杀我的人说,皇长子死,穆氏全族死,我信皇帝陛下已经归天,不信有诏书令皇长子自尽、穆氏全族殉葬。我父乃一品大将军,掌北方军团,与皇长子有师徒之情,我兄乃京畿二品骠骑将军,与皇长子有兄弟之义,还有我那最是沉静又桀骜的母亲,他们,哪一个都不会在一份突如其来的灭族御诏前引颈就戮,其间秘辛,我尚未知。而咸阳之变,谁得利便是谁操纵。”穆雪低眉看着指间的绿玉指环,“灭门之仇,不死不休,在等待报仇雪恨的日子里,能有一件事可做,人不会那么痛。”

    王位之争,流血流泪,虽有宗法,然被废的太子数不其数,废太子,生不如死。她不知也罢,知了,总不得看着他被拉下太子位,她欠他一份恩。

    穆雪也没去想,那恩,她已经还过了。

    “哦!”做他的门客,竟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事么!在她眼里,他是个吃了没味扔了可惜的鸡骨头!

    夏侯云愤愤然,打个哈哈:“也没错。不管怎样,阿雪,我谢谢你。依我说,你选我就对了,西戎王的庶子,我见过,比我,差远了。”

    穆雪:“皇帝陛下十年东征,一统天下,创不世伟业。你——为什么有那样的想法?”

    沉默许久,夏侯云深如古井的眼睛,似被投下一粒石子,生出了片片涟漪,他说:

    “我们北夏,与你们南秦,本是一脉相承,同宗同源,自先祖夏后氏淳维不得不由中原迁居北方,迄今已过千年,北夏时大时小,大草原上一百多个城村部族,各有君侯,各自散居,经常别散分离。秦夏古山大战以后,北夏百姓生活十分艰苦,更有悍邻虎视眈眈,强大的东夷,繁盛的西戎,北有熊氏五部,南有大小胡王。望着高天上飞翔的雄鹰,我有了我的梦想,秦国在南,我要成为北夏的王,我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北夏王朝,我要像你们的正元皇帝威加四海一样,马踏秦北的万里山川!”

    穆雪僵木的表情破功了,吃惊地望着夏侯云,他的目光冷静而坚定,神色虔诚而坚定,这种坚定,使他看起来冷峻,刚毅,而英姿勃发!当年赖皮觍脸的顽劣不羁,再不见分毫!

    穆雪咳了两声:“你这想法,可真是做梦来的,很有点儿惊天。如果,穷你一生,都走在这条注定不得平坦的路上,看不到尽头,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这样的路,注定不平坦,也注定光芒万丈,为梦想努力,一生不悔。”夏侯云肃然道。

    穆雪:“有梦想,也就有动力。你要走的这条路,一开始就荆棘丛生,只有动力,没有能力,梦想便是水月镜花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觉得我志大才疏,癞蛤蟆想吃天鹅肉?”夏侯云觉得被羞辱了。